原料经过打碎初洗再打碎完成初次加工。

废旧塑料袋加工后成黑色颗粒

原料散乱堆在地上。

    2011年8月17日，桂南某县四育村石干屯发生一起命案。

    当地村民网上发帖描述这起命案：“黑厂老板丧心病狂收买十几个黑社会小混混冲到村民家中行凶，造成一死一重伤，一时间村里人心惶惶。”

    何谓黑厂？当地又何来黑社会？这起命案的背后，隐藏着“黑厂”与当地村民之间怎样的纠葛？

    记者走进四育村石干屯。

    发生在家门口的命案

    8月24日，记者来到石干屯覃桂英家中。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妇人，从内屋出来，见到记者就哭了。

    在大厅桌上，立着一张扎着黑纱的遗照。“一天之间，老伴没了，儿子重伤入院，她家里前一天才办完丧事。”邻居说。

    在自家门口，覃桂英和几个邻居向记者讲述了事发当天那惊魂的几分钟。

    “十几个人冲到我家门口，我老头子站在门口，我仔在院子那头洗菜。‘就是他，洗菜那个’，他们叫着冲过来，把我仔一把推进鸡棚，鸡棚塌了，他们抄起砖头和鸡棚的木头，压着我仔打，我仔就这么抱着头。”覃桂英边说边做着抱头动作。记者看到，她家的鸡棚至今一片狼藉，还没收拾。

    “‘救命啊！帮我打110啊！莫打人啊’，我一直喊，可没人理我。”

    “我老头子上去劝，他们就打他，从房子这边打到那边。我仔爬起来跑，跑到那边跌倒，他们追上去又打。我老头子又上去劝，他们又打，打完就把老头子推倒在果园里。我仔趁机逃到那边房子里。他们不敢进房，就走了。”

    “120”稍后赶来，从果园里抬出满头是血的老人。不幸的是，才到医院，老人就停止了呼吸。

    “法医解剖的时候我们在场，他的后脑骨头全碎了。”邻居说。

    命案发生后一个星期，当地警方抓获12名犯罪嫌疑人中的11人。

    大片农田缘何荒芜？

    是什么人冲进农家行凶？凶手和这家人又有什么样的恩怨？

    记者了解到，这起命案的背后，并非个人恩怨，而是一个村庄与一家工厂的常年积怨，原因是村民们认为这家工厂排出的污水污染了他们的大片农田。村民为保护自己的农田，与工厂进行了长达五六年之久的拉锯战，这起命案是双方多年来最激烈的一次冲突。

    在四育村外，有一条长滩河沿山而下，形成山涧，蜿蜒流入四育村各村屯的农田。村民说，山涧的水以前很清冽，男人们从沟里挑水灌溉，渴时随手捧一捧水喝，清凉解渴；女人们洗衣洗菜也都在涧边。

    但在2006年年底，石干屯的村民突然发现，这山涧里的水变味了。

    “原本清得见底的水突然变得又黑又臭，在这洗的衣服晾干了都还臭！”石干屯87岁的老人陶素英在沟边洗了30多年衣服，她为涧水的变化惋惜不已。渐渐地，村民们发现一个规律，涧水在早上8点到下午6点就会变黑变臭，要是每天赶个大早，当天的衣服和菜还是可以洗完的。

    刚发现臭黑水时，最着急的是石干屯村民黎忠良。因为村里分给他的九分保水良田就位于山脚，山水流下来后一条分支首先流进他的那块田。“那水墨黑，发臭，水面上还冒着白泡和油渍，流到田里田都变黑，我们却没办法，只能看着禾苗浸在臭水里。”黎忠良说。

    在那年水稻成熟的季节，这股黑水浇灌出了恶果，黎忠良的庄稼出了怪事：“你讲它死嘛它也没死，但就是不生谷子。”看着干瘪的稻穗，黎忠良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这一次的颗粒无收，让这片田从此丢荒。

    沿山涧两边的农田当年也没逃过厄运。

    “每次臭黑水袭来，山涧水位都会上涨，直接漫进两边的农田、鱼塘……”覃远信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养鱼户之一，他家三个鱼塘相连，放鱼苗600尾，臭黑水漫进鱼塘后，这600尾还没长到1斤的鱼全都翻了白肚皮。

    8月24日，记者来到黎忠良荒芜的那块农田边，眼前已长满了一人来高的杂草。“不是我偷懒不种，只要臭黑水存在一天，这块田就长不出谷子，看着心里憋得慌啊！”他用手扒开田里一撮杂草，露出一个出水口，只见水面泛着微微油光，周围还堆积着不少脏塑料袋。

    不远处就是覃远信家的鱼塘，如今这三个鱼塘又改成了稻田，但种的水稻大都不结谷子。“现在头稻熟了，也不见长多少谷子，丢在田里也懒得收，估计二稻也是没想法了。”覃远信说。

    村里的老人黎树业说，村里有农田约500亩，受臭黑水影响减产的估计有近百亩，而污染严重被迫丢荒的田有近20亩。

    黑臭之水哪里来？

    这股让当地村民深恶痛绝的臭黑水到底从何而来？

    据进山打探回来的人说，在这条山涧水的上游，有人建起了两间厂房。而臭黑水就从那里流出，汇入山涧，流进村里。

    在村民的指引下，记者沿着水泥路上了山。走了约1公里，转进一条泥土碎石岔路，再行约150米，一座简易厂房就出现在路边小山坡上。厂房青砖砌柱，圆木搭梁，上盖石棉瓦，一边为住宿区和厨房，一边就是生产区。

    生产区有个单独搭起的棚子，棚子内外堆放着大量成捆或零散的废旧塑料袋，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臭气，又黑又油的污水从一堆堆塑料袋下流淌出来，在地上形成一汪汪污水，水面蚊蝇成片。

    “这哪是什么工厂，简直是个垃圾堆！”同行的村民掩鼻抱怨。

    生产区里还有一台传送机、四台破碎机和一套塑料颗粒炼制设备。村民指着地上木盆里黑乎乎的物体说：“这就是用那些脏塑料袋加工而成的塑料颗粒。”这些颗粒大小、颜色都如同老鼠屎，“听说这东西在市场上能卖到2000多元一吨”。

    恶臭脏乱的塑料袋是怎样变成塑料颗粒的？目前，厂子已停产，但曾在厂里做过工的梁德媛把加工过程告诉了记者。

    “这个加工厂选址‘很好’，泥土碎石路的那边就是长滩河电站的下游，可直接从堤坝下面抽水过来生产，另外路边就有高压变电器，可为厂内机器运转供电。”她说。

    据她介绍，老板去餐馆或者垃圾场收原料，大多是铺餐桌的薄膜和废旧塑料袋、编织袋。原料通过传送机送至第一台破碎机，一轮初碎后塑料碎片被送入一个清洗池，工人用棍子等工具在池里翻搅，将塑料碎片进行初洗；初洗过的碎片经过第二台破碎机破碎、过滤后装入编织袋，堆放在厂区内自然滤干；接着放入第三台破碎机，破碎后进入另一水池，这个池里加了洗衣粉、洗洁精等，进行第二次清洗；然后再经过第四台破碎机处理，并打包晾干；最后倒进炼制设备，用煤炭加热煮过再成型出颗粒。

    梁德媛说，加工厂环境确实恶劣，在煮料的时候更臭，她也担心在这里待久了会染上疾病，所以做了段时间后她就下山了。

    记者踩着地上厚软的废料堆，绕到清洗池排污口一侧，发现两个池子的排水口通向一个地势较低的大坑，排出的污水和废料都汇聚于此。大坑再往下有个简易的拦污木架，废料多数被拦于此处，并捞上堆在路边。少数则与污水一起沿沟流下去，流往山下的一个坳口，有的直接流进了农田，大部分则汇入穿村而过的山涧。

    村民的“护田之战”

    赖以生存的农田被这个加工厂排出的污水污染，村民自然有意见，从2006年起，他们就开始了“护田之战”。

    “当了一辈子农民，出了这种事，我们开始并不知该去找谁。”最初，村民周俊龙跟大多数村民一样迷惑，但后来学校墙壁外的一条宣传标语提醒了他。

    “我接女儿放学时看见墙上写着‘保护荔江河，发现污染河流、乱堆垃圾现象，积极举报’，落款是县环保局。我想了下，村里那条受污染的山涧最终也是流进荔江河的，我应该可以向县环保局举报。”

    “2009年1月，环保局来人了，我带着他们去看了排水口。又过了段时间，环保局来查了，把工厂关停了。”

    “可没过几个月，加工厂又开了起来。以后上面每下来查一次，厂里就停产个把月，然后又接着开。”周俊龙说。

    向上级部门反映情况的不止周俊龙一人，四育村的石干、板等、麻厂、内贺等屯的村民都为此事向镇里、县环保局、工商局等部门求助过，但加工厂仍是关关停停，始终“不死”。

    今年8月16日，石干屯的十几个村民代表忍无可忍去了加工厂，希望与厂老板协商停产以保护农田。据当时在场的村民黎树业讲述，村民们叫老板不要生产了，但老板却叫工人继续抽水作业，村民林日刚等人一激动，就砸了厂里的生产管道。当时生产是暂停了，但第二天，包括加工厂老板在内的12人气势汹汹地来到了石干屯，闯进林日刚的家，接着就发生了本文开头覃桂英叙述的那悲情一幕。

    村民惋惜地说，遇难的林老伯72岁，是林日刚的父亲，挺好的一个人，遇害前一天他还把村里新修的公路打扫了一遍。他年事已高，本无意参与村里的“护田之战”，但最终却被无辜地牵扯进来，还丢了性命。

    县里要铲除这家黑厂

    记者调查了解到，这家加工厂在当初创办时并没有办理任何证照手续，正如村民所说，是一家名副其实的“黑厂”。

    据说，厂里曾向当地镇政府请求协调，希望先办厂再补办各项手续，镇里也曾上报县环保局，请求对该加工厂进行环评。而环保局工作人员实地调查并走访群众后得知，这家加工厂选址不合理，其生产排污设施不过关，对下游村民造成了生活、生产影响，经和镇里商量后，叫他们停止办厂。

    2009年初，县环保局又接到村民对这家加工厂的投诉。当年2月，县环保局、镇政府、镇工商所、供电部门齐赴该厂，县环保局下了行政处罚文书，责令该厂停止生产，供电部门对该厂拉闸断电处理。两个月后，县环保部门对该厂进行督察，并未发现该厂再生产。

    但在一年后，镇里工商部门又接到投诉说该厂死灰复燃了，于是工商与环保部门又进行了一次联合执法，该厂被又一次取缔。

    两次取缔之后，县环保局副局长罗军、当地镇长钟远球都表示再没接到群众关于这个加工厂的投诉。

    罗军说，环保部门没有强制执法权，没有扣押查封权，更无拆除厂房及设备的权力，只能下行政处罚文书，对此事，环保的法律法规已经用尽用够。如果该厂继续生产，群众投诉，环保部门只有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但若无人反映，也就没有这个程序。

    镇工商所副所长李瑶瑶表示，办了工商执照的企业才是工商管辖范围，该厂与其说是个厂，还不如说是个家庭小作坊式的加工点，工商一开始就没批给执照，因此不是该厂的主管部门。

    钟远球说，这个加工厂有个特点，收购到原料，就偷偷加工一阵子，没收到原料，就会停一阵子，生产断断续续，有时半夜也会生产一下，给监管上带来很大困难。加上这个厂的老板中也有本村人，和一些村民有些交情，老板答应帮村民修下沟、搞点水泥、割点草，有的村民就又算了，镇里得不到反映，因此也没能及时采取应对措施。

    据了解，在命案发生的第二天，当地县委牵头，环保、工商、国土、供电等多部门联合执法，展开调查，铲除这家非法加工厂。

    一些村民仍在心里嘀咕：这个黑加工厂几年来屡关不停，厂子每被关停或取缔一次，就会转包给另一个老板，然后继续偷偷生产。他们不知道，这次取缔或者铲除后，新的老板会不会卷土重来？而那些荒芜的农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产粮食？

    短评    警惕污染“上山下乡”

    陆汝安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关于污染最让人揪心的新闻，是云南曲靖珠江源“非法倾倒铬渣”事件。此事曝光以后，经过媒体进一步的挖掘，又引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癌症村”。

    据报道，在距离铬渣堆两公里处有一个兴隆村，深受铬污染之苦。多年来，这里空气刺鼻、稻谷绝收、河水变黄、牲畜生病，村里人头上掉发、脚底长疮。仅仅2009年，这个村就有17人因为癌症死去。

    四育村石干屯附近的这个非法塑料颗粒加工厂，虽然其造成的污染程度比不上云南曲靖铬渣，但对于这里的村民来说，它同样是一个让村民寝食难安的魔咒。

    从记者的描述我们看到，在这个非法塑料颗粒加工厂里，由又脏又臭的旧塑料袋加工成塑料颗粒，整个过程中产生的大量污水，没有经过任何环保处理，就直接流入水沟，冲进农田。正是这些污水，打破了村民的宁静生活，农田里的庄稼绝收，水塘里的鱼儿死去。

    近年来，由于公众环保意识的觉醒，那种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发展模式，已经越来越为公众所厌恶，就连大连PX这样可能产生巨大产值的项目，也因遭到市民抵制而停产搬迁。

    但是，我们也注意到，一些可能存在污染的项目，正在避开公众关注的热点城市和地区，采取“上山下乡”的路线，企图在偏远地区、山区找到立足之处。这其中，也不乏像石干屯非法塑料颗粒加工厂这样的小作坊、小工厂。

    “躲”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对于这些污染工厂来说，带来的“好处”是相当明显的：一是可以避开公众的关注；二是相对于城市居民，村民的环保意识相对滞后，自我保护意识也不强；三是“山高皇帝远”，对于他们的污染行为，监管部门往往鞭长莫及。

    但是和那些城市的污染企业相比，这些边远地区、山区的污染工厂造成的污染也许更加严重。因为，这些污染工厂所处的地方，往往就是茂盛的森林、河流的源头。受到伤害的，可能是一个地区的“绿肺”，是一条河流的水质，最终，必将波及整个生态系统。

    我们乐见当地政府取缔非法塑料颗粒加工厂的决心和行动，我们也希望四育村那些抛荒的农田能早日种上庄稼。我们更希望有关部门加大巡查、监管力度，警惕污染工厂“上山下乡”，让弱势的村民不再受到困扰，让家乡的青山绿水免遭蹂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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