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国道上结伴返乡的摩托车队
疾行中的骑摩托返乡人
廖旺生把摩托改装成了三轮，孩子躲在车里就不会受冻
加完油、绑好行李，继续上路
2012年1月18日，距春节还有四天，在广东中山打工的廖兴华凌晨4点就起床，穿着厚厚的衣裤，戴着全封闭头盔，跨上摩托车，开始了他的“春运”——— 目的地是桂林平乐张家镇。
像廖兴华一样，从广东骑摩托车往广西、贵州等方向去完成他们两个轮子的春运壮举的，有十几万人之多。这支另类的春运大军，在春节前的几天时间里，浩浩荡荡地奔驰在321国道上，由东向西。过了春节，他们再次上路，这一次，由西向东。
是什么，让这样一群人弃舒适的火车、汽车而不乘，宁愿顶着凛凛寒风踏上回家的路？
直升飞机护航的“春运”
数万辆摩托车的“春运大军”从广东出发时，场面非常壮观。
年前，广东媒体报道，2012年春运伊始，10余万在珠三角地区打工的人们，都骑着摩托车途经肇庆市境内的321国道返回广西，或者前往贵州、四川等地。
321国道上穿行的摩托车前后相接，俨然成了一条“长龙”。在最高峰时段，仅肇庆一地的日过境摩托车流量就达到1.5万辆。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名交警站在公路边，每6秒就有一辆摩托车在他面前一闪而过。
据了解，为保证如此密集的“铁骑流”安全过境，当地交警在春节前一个星期里，每天出警800多人次，维护沿线交通秩序，当地公路收费站也临时取消了对摩托车2元的通行收费。
更为令人惊叹的是，广东省交管局还历史上第一次出动了直升飞机为这支摩托车返乡大军护航，其规模之巨可见一斑。
而桂林市境内的321国道，也是这支“铁骑大军”从珠三角地区返回桂林以外的广西其他地方以及贵州、四川的必经之路，作为紧急应对手段，桂林交警也在沿途设立多个“冬日暖阳”爱心驿站，为过往的摩托车骑手免费供应开水、食品、取暖、休息等服务。
年前，在雁山区“冬日暖阳”爱心驿站，雁山交警大队的吴重刚向记者介绍，1月15日到1月19日是摩托车流通过的高峰期，外出务工人员三五成群结伴骑摩托车返乡，个个回乡心切，很少在“驿站”停留，大多是一闪而过。
而春节后的摩托车返乡潮则从年初五这天就开始了。
2012年1月30日(大年初八)上午，记者从平乐驱车沿国道往广东方向行驶，沿途，一直有成群结队的摩托车从后面超越过去，一般是两人一骑，驾驶者身罩雨衣，头戴全封闭头盔，后座乘客也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瑟缩地躲在骑手背后，摩托车的行李架上，还绑扎着大包小包。
记者在平乐同安镇的国道边观察一小时，每隔一分钟就有一拨摩托车往东飞驰而去。
在同安镇加油站，记者采访了几位返程摩托车手。
平乐张家镇廖旺华一家组成的车队很特别，两辆摩托车，一辆摩托改装成三轮车，他的叔叔和弟弟骑乘2轮摩托，他则驾驶改装三轮，后部改装成一个小车厢，里面铺着棉被，女人和孩子就坐在里面，能免受风吹雨打，棉被下面还堆放着柚子、杮饼、红薯干等特产，准备带到广东吃。
叔叔廖文生告诉记者，在广东打工20年，有15年的春节是骑摩托往返的。他说，一路上时速控制在60公里，太快了的话，既不安全，也太冷。而且每骑两小时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全程需要10个小时。
覃志勇当天早上8点搭着11岁的儿子，和一个工友从来宾市的金秀出发，他们预计在当晚11点前可以到达广东的中山，全程约640公里。他们三人脚上都套着塑料袋，与裤脚接口处用封口胶密封。覃志勇说，怕下雨，早做准备，还能挡风。
他告诉记者，2005年因为买不到车票，他第一次开摩托回老家，一路上才发现和他一样的老乡是如此之多，从此他每年都骑摩托回家。
风餐露宿的“春运”
记者随机采访了一些骑手。
平乐同安镇的覃祥城今年是第一次从广东开摩托车回家，他说一路上看见那么多老乡，很兴奋，一路狂飙，没想到在一次超车过后，摩托车失去控制，人车摔出五六米，脚跌瘸，车摔坏，为此他在梧州休息了半天，花了400元修车。“太辛苦了，穿再多都会冷，开一两个小时，腰、腿都开始痛，停下来的时候，感觉全身都冷僵了，皮肤都发痛。”
刘朝坤的家在贵州省贵阳市，他在广州市南沙区黄阁镇打工，春节前，他排了三天队也没买到票，眼看除夕临近，情急之下，他在1月20日那天狠心花3000元买了辆摩托车，下午5点才出发往贵州赶。1月21日晚8时在经过桂林雁山区路段时不慎撞伤了一名妇女。交警在问讯时才知道，刘朝坤从20日下午5点到21日晚上8点一直赶路，只在梧州睡了2个半小时，因疲劳驾驶和无证驾驶，刘朝坤被依法拘留15天。这个春节，他在看守所度过。
当天上午接受了记者采访的廖旺华一家人，在1月30日当晚到达广东省四会市时也出了意外。电话里，廖文生告诉记者，当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在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廖旺华的三轮摩托刹车突然失灵，撞上了前面的大货车，改装三轮摩托的挡风玻璃全部碎完，好在车上的三个大人两个孩子都没事，这事把他们吓得不轻。
在记者采访的人中，有超过半数的人表示，他们在长途骑行中经历过或大或小的交通事故，所有人都表示自己在途中看见过很多摩托车事故，有时一天能遇上七八起，轻的小摔一跤，重的车毁人亡。
成本难计的“春运”
都知道长途骑摩托返乡既艰辛又危险，为何这些人年复一年地重复着两个轮子的“春运”？
“谁不想坐汽车、火车啊，不用吹风受冻，舒服得很。但我们在广东的乡镇打工，要坐火车，得先坐汽车到市里买票，很不容易；坐汽车的话，春运票价太贵，平时卧铺汽车单程就80到100元，春节时涨到260甚至300元，如果2个人至少得500元，而自己开摩托车回家，就100块油钱，一来一回两人能省下800元，这是一个月的伙食费啊！”廖文生的这番话，其实也是所有摩托返乡族的想法。
比如廖文生叔侄三人，年后从平乐返回广东，三辆摩托搭乘了小孩大人共8人，如果乘客运汽车，至少6个大人得1800元左右。实际开销是：油费400多，加上出发前雨衣、头盔等费用以及途中每人10元的快餐费，总共不到千元，看上去是节省了不少。
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建筑与交通工程学院的副教授陈富坚正在做关于摩托车返乡成本的课题研究。2012年1月15日，他带着学生在梧州、贺州等地调查，5天内，对1007名骑摩托返乡者进行了问卷调查。
在陈富坚设计的调查问卷中有一项“您骑摩托车回家一般考虑哪些开销(可多选)”？对应的选项有五个：车油费、中途住宿费、中途伙食费、车辆损耗或维修费、交通事故风险损失。从1007份问卷的统计结果来看，选“车油费”的占100%，少数选了“中途伙食费”、“中途住宿费”，而“车辆损耗或维修费”、“交通事故风险损失”两项几乎没有人选。
“从调查情况看，选摩托作为交通工具返乡的人们普遍存在一个认识误区，认为骑摩托车返乡就只花了油钱，所以认为这种返乡方式最便宜。但实际上，这种返乡方式必须考虑交通工具使用成本、人的消耗成本、时间价值成本、交通事故风险成本以及社会成本，其中交通事故风险成本与社会成本相当高。”
陈富坚说，自己收集了近年全国关于春节返乡摩托车事故的新闻报道，结果很惊人。“仅320国道江西省玉山县境内2009年春运期间就发生13起摩托车交通事故，15人受伤；2010年春运则出现18起摩托车返乡事故，死亡1人，受伤14人。”
陈富坚认为，见诸报端的只是少部分，大多事故没有资料可查。这相对于其他交通方式来说，事故率显然很高。而为防止或者应对这些事故，社会成本支出就会提高。
如何破解两轮“春运”困局
由此看，摩托车“春运”很艰辛，也很危险，其隐性成本并不低。但事实却是，近年来，加入这个“春运”的摩托车数量每年都在增长，这个数量的扩大，对于政府职能部门来说，是一种考验。毕竟，摩托车从未被纳入过“春运”体系，因此对这一春运交通方式的管理和安全保障上，经验和制度都匮乏。
陈富坚认为，骑摩托车返乡，一方面不是骑车人所愿，而另一方面，政府考虑到这种交通方式的高社会成本，故也不提倡。但是，这一摩托返乡的群体仍在扩大，究其根源，还是春运的两个老问题在做怪——— 票难买、票价贵。
网上一种言论认为，票难买的责任应归咎于铁路，因为铁路运力不足，所以一票难求。
桂林市春运办副主任徐善生认为，春运是个特殊时期，全国人民最大限度的流动，如果以这个时期的客流峰值为标准来扩大铁路运力，那在平时铁路运力肯定会造成大的浪费。春运的压力，应该由铁路、公路、民航、水路等多部门协作分担。
“票价贵”，则普遍指的是公路客运汽车。但记者从桂林市物价局价格监督检察分局了解到，今年春运期间，并未接到桂林去往外省的客运票价乱涨的投诉。
副局长李在昆介绍，前几年有接到过这方面的投诉，但都是乘客不了解政策，根据区物价局与区交通厅在2009年印发的《广西壮族自治区道路旅客运价规则和运价管理规定实施细则》的通知第十五条规定，“省际客运运价实行与区外对开地对等运价的原则，道路客运经营者按对等原则制定实际票价并报市价格、交通运输主管部门备案”，打个比方，广东到桂林的车票价格如果是200元，那么从桂林到广东的车票价格按对等运价原则，应该就是200元，无论是平时还是春运，都按此规定执行。
桂林市物价局商品价格科苏科长告诉记者，按国家规定，春运期间，客运不得涨价，但仍有旅客抱怨，说票价涨得离谱。实际上，国家所指的春运客运不许涨价，是指不得高于客运上限票价。而客运上限票价由区物价部门根据客运车型上限运价(含2%的旅客身体伤害赔偿责任保障金)、旅客计费里程(营运线路公路里程和城市市区里程)、旅客站务费、车辆通行费、燃油附加费等因素核算后制定。在平时，由于客运经营者为了和火车、航空抢客源，客运资源供过于求，就降价拉客，而到了春运期间，客运资源供不应求，票价就上涨，但不能超过客运上限票价。在区内，各客运经营者按客运上限票价操作，而省际客运运价则实行与区外对开地对等运价原则。
从政策看来，摩托车返乡族们眼中的春运高票价要降下来似乎不太实际，那他们岂不是明年还将继续两个轮子的春运？
陈富坚在“春运摩托车返乡潮”的课题调研中，向政府拟出了一个建议：倘若春运票价上涨在所难免，政府能否从财政中拨出一点款，适当地补贴给愿意放下摩托踏上班车的春运摩托车返乡族？或许此举既能惠民，又能解决对摩托返乡高社会成本的担忧。
说到春运，除了中国轰轰烈烈的春节人口大迁徙景象，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印度的“春运”。我们经常可以在媒体上看到，一辆印度火车外不可思议地爬满了人，他们都是要赶回家去的印度人。看来，相比这些外挂在火车上的印度人，那些能够挤上车厢的中国人，算是很幸福了。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外挂在火车上的印度人，居然一个个都神采飞扬，没有半点痛苦状。都说印度人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民族，看来此言不虚。当然，更符合常情的解释也许是，比起那些没爬上火车回不了家的人来说，他们已是胜利者，自然有高兴的理由。
但我们更愿意相信，除了那些刻意苦修的僧尼，印度人和所有的民族一样，回家时都愿意拥有更好的交通条件。如果可以坐进车厢，没有谁愿意挂在车外；如果可以有座位，没有谁愿意一路站着；如果可以有卧铺，没有谁愿意坐着。外挂在火车上，那也是逼不得已的选择。
所以，当你春节前后在321国道上看到那些兴高采烈的摩托车春运族，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他们心甘情愿的选择。对于他们来说，这其实也是逼不得已。
社会调查学家经过调查，固然可以得出摩托车春运的成本其实并不低，但对于这些骑车回乡的人们来说，可供他们选择的空间并不多。想搭火车买不到票，想搭汽车又太贵，怎么办？开摩托车回家呗。
虽然累些，虽然冷些，虽然一路可能会有危险，但对于吃苦耐劳、收入不高、归心似箭的打工族来说，这些都可以忍受。关键是，可以按时回家过年，这比什么都重要。与此同时，只要一路顺利，还可以省下不少钱。对于这些艰难生存的民众来说，那些可能会发生交通事故导致的高社会成本之类的理论，离他们多少有点遥远。
我们也赞成采取补贴等相关措施，鼓励摩托车春运族改坐汽车，让两个轮子变成四个轮子，这对于保障摩托车春运族的生命安全，对于降低社会管理成本，无疑都是好事。但我们的好心替代不了摩托车春运族的自由意志。在城乡篱笆依然存在、城乡差距日益拉大的当下，在春运能力远远无法满足需求的当下，恐怕还是会有很多人宁愿头顶严寒，骑摩托回乡过年。
是的，要让两个轮子变成四个轮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这不仅仅是两个轮子的问题。也许，如何为摩托车春运族提供更好的通行服务，才是当下更现实的考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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